有苦難言─我們所忽視的男性痛苦(下)
找尋和建構自我歷程中無法避免的難題
無論性別、族群或年紀,來到了心理諮商中,不論帶著什麼問題而來,其實不變的方向與態度便是找尋和建構自我,這也是所有人一生的恆常,亦即不斷詢問和回答著「我是誰、我怎麼了和我該往哪裡去」。
透過心理諮商的歷程整理豐富且複雜的素材,逐漸讓個案認識自己的特質、模樣以及想要成為什麼樣的自己,這仰賴過往經驗的探索、現今正在發生的情感和對於未來的想像。
然而,對於現今發展如此迅速和複雜的時代來說,要能夠找到一個簡單且快速的答案來說明自己,成了天方夜譚。也許我們很快的會說「我想我就是什麼樣的人!」但下一秒,我們又可以輕鬆地打破對自己這樣的認識。
舉例來說,在討論生涯選擇上,斜槓這個詞彙大量地浮現,連理財的方式也不斷強調單一的存錢不再是容易生存的辦法,還需要仰賴更多的研究和財務分配,定存、房產、股票、外幣、虛擬貨幣...等等。這可能都說明著現今的我是誰,絕非單一的我,而是多元且穩定的我,否則只會是失控的多頭馬車。
也許你已經開始感到有些不安,我們真的擁有這麼多樣貌嗎?這些看似矛盾的樣子,真的都是我嗎?如何能夠在心中分出那麼多個「我」去完成那麼多件不同的事?即使能達成,那會是多麼衝突與負擔的一件事。
對於心理諮商的觀點有些微認識後,讓我粗略地借用精神分析師Winnicott所提出的非我(not-me)、假我(false self)和真我(true self)概念。Winnicott藉著嬰兒的心理發展指出,透過母嬰關係,嬰兒不斷與外在環境互動,隨著長大,逐漸經驗到全能自大的破滅和非我的世界。全能自大亦即最初肚子餓便馬上有奶瓶塞到嘴裡、尿布濕了便馬上被更換等,嬰兒唯一需要做的是哭泣,然後很神奇地被滿足所有需求,從而產生一種自己是全能的,且世界唯我所有的感覺;後於不斷發展和互動下,發現了世界不只我一個人,也不是我說了算,開始有了「非我」的經驗,才能開始建立「我」。而這個「我」的發展歷程,會因為全能自大破滅後的調適是否順利,而發展出「真我」或「假我」。簡單來說,調適較為順利而發展出真誠、活生生和富有情感的真我;調適不順利而發展出防衛、虛假、了無生氣和空虛的假我。切記,真我和假我的討論並非二分法如此單純,也不是真我與假我為全好和全壞的概念,但那已是另一話題的範疇了。
我們生活中一邊努力追求「理想的」,一邊經驗到「自己原來不是全能的,理想和期待是與現實不符的」,從這樣的挫折中調適,最後發展出「我」。
上述的發展其實沒有性別之分,但我們臨床中常見的是,男性因為理想破滅、期待變成挫敗後,便難以調適,困於痛苦與失落中,其複雜的歷程究竟怎麼了,還需要我們繼續討論下去。
遭逢現實衝擊後只剩下在失落中抵抗和掙扎的力氣
可能你會想「只要認清現實、接受現實就好啦,調整期待不過就是轉個念頭,要男人認清現實有那麼難嗎?」為什麼明知問題何在,卻不願意解決,反倒用了令自身更受苦的方式面對?
讓我們再次回到阿雄和李的故事,兩人共同面臨的重大失落,一樣可以視為在劇烈現實衝擊下,期待和理想的破滅。李無法接受自己過去所犯下的錯誤,導致美好的婚姻家庭景象一去不復返;阿雄的心情更是矛盾,跟兄弟們一同殺入敵營,想在鬥毆中證明自己剛強的價值,同時也有著想要安穩的工作,才能讓阿嬤和伴侶放心的心情。兩人的心中都有著很可怕、很難觸碰的失落,既是想要再拚一次,也同時有種「我是不是真的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好,沒有自己期待的這麼有能力?」也許對於這樣的男人來說,「認清現實」比起「不放棄地撐住那個理想中的自己」還要困難。認清了現實意味著要面對自己內在的脆弱,同時也意味著那些理想終究無法觸及,甚至可能是自己所造成的過錯,而將自己推入了理想破滅的深淵。
這樣矛盾的處境、衝突的期待,好像不管選擇哪一邊都不對的感覺。阿雄和李不只無法面對現實,也無法接觸失落,能做的僅有想盡辦法繼續與之抗衡,因此我們看到了李酗酒,並且在酒吧惹事;阿雄一頭栽進更混亂的幫派鬥爭,不但無法解決問題,反而造成了更多內在的矛盾和衝突,亦即現今常被提到的內耗。可以理解為期待和理想破滅無法繼續前進後,調適一點也不順利,使得真我難以發展,同時又試圖掙扎著,以假我抵抗著失落,卻找不到出路,滯留於矛盾和痛苦的困境。
藉著心理諮商的面對與修復後成為屬於自己定義下的真男人
實務現場中,可以發現很多男性,雖然看起來「生得很有條件、活得很有金錢」,但只是生存性地活著,無力思考我是誰和我想要成為什麼樣子。受困於痛苦中,不知該如何面對、該如何談起,又因為對於自我的期許,也許是要像個有肩膀,能扛起一切的男人,不能隨意說苦,不能隨意示弱,只能以假裝瀟灑、忽視或否認等態度帶過,呼應了你我也許曾聽過的「沒事啦!」、「不用想太多啦!」、「沒辦法啊!不然還能怎麼辦?」,嘗試脫離痛苦,實則持續受失落折磨。
也許這樣的描述,讓你想起了自己,或者身邊的某些男性,總是悶悶不樂、提不起勁的感覺,甚至有時是強顏歡笑的,只是閒聊著某些沒有特定重點、甚至沒有意義的話,當別人注意到時,也不願談太多,或是連談的心力都沒有。漸漸地,出現沒來由的憤怒、哀傷,甚至更多行為,看似前面發生了一些事而引發的情緒,細想後卻又發現這個情緒與行為反應不符合比例。也許可以試著想想看,你們是否在經驗了某些挫折和失落後,好像便難以克服,或是尚未從痛苦走出來。
現今時代,每個人都是忙碌且難以停下來休息的,這其實也說明著我們心理的運作,同樣很難停下來消化與整理。而心理諮商便是在這樣的社會與心理脈絡下,提供一個心理上的空間,在穩定的時間結構下,好好思考自己與生活,再去面對其他生活上的人事物。
很多人帶著自己的問題來,開始在諮商中談到那些模糊且不適的感受,有可能會發現心理師好像也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完全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然而,慢慢地談下去,心理師會嘗試藉由每次討論的議題,加入自己的思考,形容和核對是不是類似的情緒與感覺,同時協助將你本來有些不清楚,甚至四散的經驗連結起來,一同探索看看這對你來說有哪些重要的意義。持續諮商的歷程中,原先受困的情感經驗便會再度流動,再也不是有苦說不出與說不出更苦的困境,而是可以嘗試面對苦、說苦,不會因此被擊倒,且有能力可以安放失落與痛苦。
最後,必須特別強調,我無意要復興男兒有淚不輕彈,也沒有要鼓勵男人應大哭特哭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而是我們如何能夠好好地經驗自己的情緒,在要與不要、有與沒有之間嘗試有更多感覺和思考,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豐富情感的,能在人生中,嘗試接納與修復過往的失落,也有心力能持續向未來走去,這便是心理諮商中能擁有的經驗,也是我深信所謂「真男人」的定義。